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距苗王解禁还有六日。
琅琊居的起侍不算繁杂,但今天是新来的侍候人第二天侍奉起身,她们依旧来的很早,准备的十分完备,四更便已于此待命,观察起身时辰,连带史艳文那边分的人也主动跟了来。
有两个侍女端着清水热茶在外等着,轮流等候,若是主人没吩咐之前凉了,也好叫其中一人换了热水再来。更衣又是两个姑娘,拿的是新做的冬衣,也用烤热的暖布盖着。还有两个束发整理的,手上也拿着托盘,却没多少东西,因那两人闲居下来,每日佩戴也是较为简单,史艳文不过几粒暗珠璧带,男子发钗,竞日孤鸣略奢华复杂,扫洒的也跟了来,站在最后台阶下。
新进的额配自成一对,一者碧蓝如青天,一者郁红如似晚霞。
原不必如此细琐,但竞日孤鸣说那几个侍女里也有受命而来,这几日的监视是少不了的,史艳文便也只好由着他们,只仍坚持自己更衣,无论如何都难以习惯有人侍奉更衣。
今晨,亦该是如此。
只是……
稍微晚了些,稍微热闹了些,稍微暧昧了些。
“竞日孤鸣!”
“嗯?”
“……”
“好了,不闹你了,别瞪眼。”
……总之,她们是不是该离远些?
“进来吧。”
看来是不用了。
默默推门,侍女熟练的将衣服分开放好,奉上热水,不同于方才室内的温情喧嚣,此刻,寂静如同硝烟弥漫过后的战场,井然有序的洗漱穿衣声响起,侍女悄然看了一眼屏风前的身影,高挑挺拔的身影正款款转身,纯正清雅的一身雪白。
她们都知道这个人,他是名冠九界的名士,是武道巅峰的儒侠,是天下苍生的护道者,是风流倜傥的七尺男儿。这个人,是多少闺阁女子的毕生遐想,而今,她们竟亲眼见了这个人,觉得这个比那些遥不可及的传说更加让人难忘。
可惜,她们只有仰望的资格,这样一个人,不惧流言,超脱世俗,堂堂正正的站在这里,大大方方没有半分扭捏,不仅没让人有一丝的可惜,反而生了十成十的自叹不如,他是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,是顶天立地的血性男儿。
史艳文是这样品貌卓绝的人物,看上一眼就能让人遗憾一生,这样的人物,也只有同样品貌非凡的一等风流人物才配得起。
侍女又偷偷瞄了一眼那位身份复杂的供奉,那人只是随意坐着,通身的气派修养却绝不输于那位史君子,自小尊崇的人物又多了几分无可磨灭的霸气。
“收拾好了,便下去吧。”
众人俯身,轻声道是。
史艳文闻言,湛蓝视线自她们身上扫过,点头致谢,侍女恰走到门口,突然想起,这个人,也是惊才风逸的名门公子,却比他看过任何的摇扇吟诗的大家少年要出众太多,他是这世间的名门,而那些人,只是寸土之上的公子。
她叹口气,这一眼即便少的让人遗憾一生,却也多的足够让人珍藏一生了,她们已是幸运。
待人退去,史艳文望了一眼门口,无奈摇头。
“如何?”
“什么如何?”
竞日孤鸣拿着茶杯,茶叶在杯底如花散开,茶香氤氲,他放下茶杯,来到史艳文身边,拂过他胸前黑发,轻声调笑,“被人崇拜的目光,艳文早已习惯了吧。”
史艳文看着他,慢慢推开他的手掌,眼中流转着美丽的日光,唇角漾出迷离的红润,轻笑着退至门口,几不可查的得意,“先生莫不是……吃味了?”
竞日孤鸣喉间溜出一声低笑,“吃味?非也,在下只是无比自豪,并且,还有些担心。”
“自豪,担心。”史艳文目光闪了闪,“为何?”
“艳文只消一眼便收尽芳心,却成了我的良人,自然自豪,不过太受欢迎……你说在下哪天会不会被世间迷恋艳文之人群起而攻之?”
史艳文顿时失笑,“先生说话还真是……百无禁忌,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。”
“不怕,”竞日孤鸣走近,牵着他往外走,放肆道,“若真闪了舌头,让艳文舔一舔就好。”
史艳文听罢一怔,下一瞬猛地涨红了脸,想起晨起的情景,不由低喝,“竞日先生!大庭广众,还是慎言的好。”
“好,艳文说的,都好。”
竞日孤鸣回过头,阳光将他的脸照的发热,他在廊檐下笑的云淡风轻,边走边说着,一字一句,轻快的像是年华正盛的少年。
他是如此放松,仿佛背上的包袱被统统抛开,没有一点压力萦绕,史艳文突然明悟——
竞日孤鸣只是和他一样,放纵了自己。
没有阴谋,没有利用,史艳文忘记了史艳文,竞日孤鸣忘记了竞日孤鸣,他们不约而同的放逐了自己,去享受分别前这最后的九日。
只是,真的做得到吗?
“……先生,今天何时去酒窖看看?”
“哦?这么着急,艳文晨起时不是不让我再碰酒了吗?”
“所以我说,去酒窖‘看看’啊。”
“只是看看,未免太过无趣,不如……”
“先生,艳文酒力未消,还是算了。”
“哎呀,那实在太可惜了……”
……
“我还以为王府的酒窖与别不同。”史艳文踩过脚下的银针罗网,避过一旁暗箭,又被竞日孤鸣抱着跳过八级阶梯,略有些失望的诧异,“原来只是大一点罢了,倒是这些机关更有趣。”
竞日孤鸣将人放下,道,“那艳文觉得王府的酒窖该长什么样的?”
“恩……”史艳文顿了顿,持着蜡烛四处走看,“大是大,应该整齐划一,至少不会如此混杂,也该放些制好的楠木架,珍品奇花,瑰丽雕刻,绝品酒器之类,先生不是一向喜欢如此?”
竞日孤鸣微微一笑,这酒窖确实普通,但这里的酒却样样都烈的很,“暗无天日的地方,收拾的再好又如何。”
史艳文顿了一下,“也是……不过时间已久,又无标识可寻,味道自然也变了许多,先生能分辨出酒类吗?”
“忘了些许吧。”
史艳文转头看他。
竞日孤鸣无奈道,“酒非书册,书中内容经久不变,但酒却时刻酝酿沉淀,自然有些认不得,艳文莫要太过高估我。”
“我却怕太过低估,不然再醉一次……吃亏的定然还是我。”
“这次明明是在下比较吃亏……”
“……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。”
酒窖暗沉压抑,三年未开,空气混浊,的确不是久待之地。是以竞史两人也只是略看了看便出去了,临走时史艳文拿了一个大红的酒瓶,里面应是好酒,但他拿出去却并未开封,反而放在竞日孤鸣的房间做起了装饰。
竞日孤鸣未曾多问,想他过几日再用也未可知,史君子总不会白拿不用的。
倒是在午后消遣之时发生了件趣事,苗医属前来诊脉的人原先是个年老持重的老官,今次来的却是个油头滑脑的入职新官,这小官一看见竞日孤鸣就痛哭流涕大表忠心,恨不能身死当场证明他进苗医属是被迫而非主动,更不是贪念那一份微不足道的每月三十两一百斛的俸禄,请供奉大人明察之类之类……
起先倒还好,没什么大问题,史艳文也就坐在一边静静地听,看竞日孤鸣言语戏弄,后面越来越坐不住了,什么天地可鉴我对主人的一片忠诚,什么还请史君子在供奉大人身边多多美言,一票子官场虚话,弄得两人哭笑不得,还是史艳文为他解的围,竞日孤鸣也就顺势让他为史艳文诊脉,而后将人撵了出去。
真的是撵了出去。
直到侍候人回话说那人已经过了苗军界限,史艳文方才放心,彼时竞日孤鸣正在水中亭描池塘的花样子,见他模样不由轻笑,药老性格多变,胆小是胆小些,好歹是个大小官员,医术也算高超,倒不致被人排挤。
史艳文想了想,想是他在外面听了什么风声,心里害怕,自己请旨过来的,不想是白跑了一趟。
随后就从竞日孤鸣的书案上拿了一只小笔,竞日孤鸣画的范围大,描了荷叶,荷花却只开了一朵,史艳文笑了笑,沾了彩墨,也在那张纸上开始描摹。
就在那多盛开的荷花边上,补上了一只还未****的花骨朵,含羞带怯,躲在荷叶后,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。
那副画被竞日孤鸣收了起来,他本想叫人裱上,却被史艳文坚持拒绝,只因那落印的诗句太过直白——
花自飘零水自流,一种相思,两处闲愁。
此情无计可消除,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。
底下隽着北龙白云。
“其实,比起这个,我更喜欢先生书房里那幅。”
“那幅长卷?”
“恩。”史艳文将画卷起,“那幅画……寓意好些。”
竞日孤鸣又忍不住咬了他的小指,忍俊不禁,仍是那句老话,“艳文果然深知我心,若有机会,艳文也该为我画上一幅才好。”
史艳文如今已经能淡定的快速缩回手了,继而谦虚道,“先生随意,不要嫌弃在下画技拙劣便可。”
“过谦了,”竞日孤鸣又问,“那这幅画真的不挂了?”
“……等艳文什么时候老眼昏花了再说吧。”
“好啊。”竞日孤鸣越加开心,“在下等得起。”
画是不用挂了,不过以次为交换,史艳文今晚仍旧宿在竞日孤鸣的房中,说不得,下人又是一番窃窃私语。不仅如此,连带第二日晨起,史艳文都还能感受到那份在他背后眼神放光的探究,似乎想在他身上找出什么特别的东西。
或者说她们已经找到了,只是在探究那玩意是怎么造成的。
苗疆民风剽悍,女子亦属民众,活泼大方不拘小节之外,还有属于女子的细腻心思。
三人成虎,没发生过的事也变成发生过了。
史艳文无奈地瞪着水面发呆,他坐的地方与藏镜人来的那日看到的一样,只是这时只有他一个人,显然是有意避开的。
气恼的摸了摸嘴角,史艳文忍不住抽搐一下,那里原有一个细微的伤口,现在这伤口却“无端”扩大了一分。
史艳文脸色微红,有些别扭地苦了脸,不由再次感慨——竞日孤鸣这个习惯很危险,非常危险。
一点点暗示,一点点征兆。
竞日孤鸣在这些事上似乎格外喜欢居于上风,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。
“艳文让我好找。”
……
史艳文仰起头,竞日孤鸣不知何时立于身后,俯身看他,史艳文双手往后一撑,他细细观察着那双暗红的眸眼,修眉细长,嘴角噙着一抹浅笑,头发自耳侧垂下,看起来是很温柔的人,某些性情却有些恶劣。
“先生的手好的差不多了吧?”
“还有几条疤痕,难看的紧,艳文可会嫌弃?”
“我说嫌弃,先生会换一张皮吗?”
“嫌弃又如何,”竞日孤鸣蒙上他的双眼,感受手心弱到可以忽视的触感,“艳文又不讨厌这种感觉。”
史艳文眨了下眼睛,嗤笑一声,“大言不惭。”
“一语中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不说话就是默认了。”竞日孤鸣拉他起来,“走吧,别待在这里,地上湿气如此之重,你哪里受得了。”
“去哪儿?”
“书房,那里暖和。”
书房里早有侍女在研墨奉茶,窗户打开,雕栏的空洞里穿过了日光,在地上映出了一幅山水,见两人进来,侍女躬身道安,竞日孤鸣挥手让她退下,然后看向史艳文。
“艳文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?”
史艳文往书案走去,回过头,笑的狡黠,“先生不是说了艳文深知你心,难不成是在说笑?”
竞日孤鸣故作沉痛的摸着胸口,“未曾想艳文仍旧对在下心有疑虑,实在让人伤心不已。”
史艳文很想学小弟白他一眼,不过到底以他的性子是做不到的,慢慢踱步至案前坐下,“久不碰丹青,先生莫怪艳文手生。”
“怎会?史贤人莫要过于自谦。”
“哈,只是,先生别说太快……还是别说太慢了吧,不然这一天可画不完。”
“艳文不必担心,竞日孤鸣去过的地方,不多。”
“……恩,那就从母妃开始吧。”
竞日孤鸣了然一笑,看着史艳文,慢慢回忆起那些过往。
“她是个勇敢聪明的女子,长得极好,举手投足都是大家之气,深明大义,娴静机警。脑中时刻回想,是她常在房中画眉,画的细致,眼中如点亮了星光,一次又一次的期待,一次又一次的失望……”
他说的很慢,但史艳文无心打扰。
他也画的很慢,点笔沾墨,如同竞日孤鸣昨日水亭的姿态一样温柔。他静下心,认真聆听他的过往,又不忍心只听他的过往,那些模糊的字句,朦胧的形容,沉重又轻松截然相反的语气糅杂在一起,一位迷人的深闺佳人逐渐在纸上勾勒出,一个雍容典雅背影,还有一股与竞日孤鸣相近的从容气质……
竞日孤鸣讲的不多,诚如他所言,他去的地方不多。
他说了气势磅礴的苗宫,说了真假参半的家国酒宴,说了幽静美丽的王府花园,说了笑声不绝的中秋聚会,也说了他有所亏欠的晚辈亲人朋友,还说了那些剥夺生命的战争,以及刻骨铭心的背叛……
全部都带了隐忍,几乎都是在隐忍。
史艳文第一次直观的面临他近三十年的荒唐执着,又震惊的领会到那一瞬间看破执着的心碎,以及猛然回头却发现这漫长一路积累的真情一朝远去的悲哀……
难怪竞日孤鸣总是对他那么直接,不像传言中那般婉转,他擅长等待,但等待总是消磨心神,他一定很累。就如同当初离开正气山庄的自己,很累,累到极点,累到难以负担,便想到了放开。
原来如此。
原来,如此。
那幅画本是史艳文画来送给竞日孤鸣的,但他却在竞日孤鸣接手前要了回去,这样的东西,痛苦大于欢乐,他实在送不出去。
说什么忘记自己的身份,其实谁也无法完全做到。
竞日孤鸣走过去,史艳文转过身,他看着他,有心安慰,然男子立身天地,有些事情做了,错了,悔了,该承担的责任就绝不能逃。竞日孤鸣的目光很坦然,有一丝怀念,后悔,却绝没有逃避,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将画卷收好,他需要的不是安慰,而是支持与理解。
“苗疆山水少之又少,画技又见生疏,不好。”史艳文笑道,“来日若有机会,待先生纵游名山大川,艳文再重画一幅送与先生,可好?”
竞日孤鸣失望叹气,眼神却炯炯有神,“那岂不是要很长时间?”
“先生若嫌麻烦……”史艳文眨了一下眼睛。
竞日孤鸣慢慢摇头,“怎会?我只怕,时间不够长。”
“不,时间,会很长。”
手中的长卷,简直就像一把将他锁在竞日孤鸣身边的枷锁,抛不开,放不下,舍不得,又有一点无奈的妥协。
竞日孤鸣一定很满意。
他成功绑住了史艳文。
史艳文终于向他彻底妥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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